出咸阳城,转南三环。十点来钟的光景,我思念的城市已是深夜。在空旷的封闭四车道上独自拉着高速,眼前气氛熟悉又陌生。我离开陕西的时候,这边正在修建的楼盘纷纷打出广告——“选择XX就是选择未来”。现在,我回到了未来。
我又喝断片了。被何老师敲门叫醒,发现眼前的情景竟跟昨天早上一样,只是换了张床。窗外正在下雨,整个世界灰蒙蒙的,像极了岩井俊二电影里永远也晴不了的雪天,我对西安的所有青春回忆也都冷冰冰潮乎乎的。 “半夜看见定位吓我一跳,怎么住到电子二路来了?” “我也不知道,大晚上跟陈飞喝多了没处可去,不自觉地就回到这一片,像在脑袋里装了导航似的。” “赶紧起来咱去美院找同学!” “... ...已经没什么人好找了。”
去年冬天,我给尚静雯打了个电话,彼时她正躺在肿瘤医院,刚做完化疗,强打精神和我聊天。我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口气,说你还年轻,身体又好,怕个屁。毕竟癌症不像包皮环切那么轻松,这会天寒地冻,你先慢慢缓着,哥过了年就回陕西。“听说你要买宝马?我还没坐过那么好的摩托,回来把我带上到对面美院转克,就去我们十几年前一起考学的考场,我现在特别想去看看。” “放心吧,明年春暖花开之时,就是咱们见面之日,等你出院了,我会横穿半个中国回去见你。”
回想起六七年前我俩最后一次见面,跟尚静雯坐在热闹的陕北饭店,她说:“你知道不,别看我是研究生,其实球都干不成。全靠我爸在省里认识仍,把我美术馆去上班。工作说好听的叫策展仍,实际就是撤展的时候负责打包发快递,老娘就是个撤展仍!”我说老尚你怎么毕业以后陕北口音反倒加重了?张静雯放下酒杯:“我就不想说普通话,陕北仍说球普通话呢,单位里甚嘛项目都不跟我说,我就自己跟自己说。还记不记得我高中同学康龙龙?考学的时候球都不会画的那个。坎货最后上了个榆林师专,老娘上的美院,根本看不起他。仍家毕业以后在神木包了个矿,现在奥迪开着,别墅住着,还在西安买了房,么事就下来请老娘消费,去KTV还要叫公主!我一个女的,叫甚公主呢?人家说这种消费在榆林都是硬的,不管男女必须叫公主。别看老娘在省城上班,又是事业单位,连公主都叫不起!不但钱没闹下,身体也有问题,月经紊乱,内分泌失调。以前我胸多大多挺,再看看老娘现在,瘦得甚嘛罩杯都么了!”说到这,隔壁桌坐着的几个老爷们突然安静下来,齐刷刷朝这边张望。
读书那会的尚静雯可不是这样,那会她总是显摆,她爸有人,自己有胸,找了个交大毕业的男朋友,更何况还有专家护法,名师算命,前途一片光明。
当时,我们全班都参加过集体算命活动。大一系里开设考古和人类学,代课老师全都摆出仙姑神汉的架势。测字看相摸骨,除了教书,没有他们不会的,甚至凭借同学的课前签到都能断出今日吉凶。每到教学进行不下去的时候,就用算命卜卦救场。遇见不情愿的同学还会苦苦相劝:“算一个吧,小王,我给好多老艺术家都算过,准确极了... ...”由尚静雯为首的几个膻泡女娃带头,全班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迷信活动。年轻时,前面的路还长,对于理想和未来总有无限的美好期待,前途未卜,难免恐慌起来。说来也怪,好几个老师用不同方法对我的结论竟都一样——前半生历尽人间坎坷,后半生必然飞黄腾达。没错,我的前半生确实活得邪乎,所以后半生嘛... ...
“老师,后半生是什么时候?” “就是36岁以后。”听完话,导致我面对人生无常总抱有一丝幻想,“别看你现在祸害老子,等爷36岁以后发达了再回过来闹你!”爷今年37了,放屁都砸脚后跟... ...可比起未来官至二品的尚静雯,又都不算什么。因为尚静雯死了,娃娃三岁。
现在回想起那会真是可笑,如果人能知道自己未来的下场,谁还有勇气按时起床。我们虽然读过太多书,却仍然过不好自己的人生,到头来什么都把握不住。
“据说尚静雯接完你电话没两天就挂了,该不会是你一个电话给打死的吧!” “放你妈的屁,爷要有这本事早就该给你们挨个打。” “也罢,我们不要再提她了,今天你要没啥事就陪我去国画院找伟哥吧。”
何老师前阵子拿到了纺院的入职通知,递出去五万块红包之后,便没了下文,这趟回来特意找伟哥帮忙走动争取早日上岗。伟哥跟我们一样也都是祖坟不冒烟的穷二代,但是对于自己如何混进国画院这种红眼单位绝口不提。
一进伟哥工作室,侯静也在,见到我俩简单打了招呼。这娘们从大学一认识她就永远穿着厚度夸张的松糕鞋,据我方打入女澡堂的内应透露,净身高大约一米四几。毕业后在校友录里见过她晒结婚照,新郎跟她一般高,像对瓷娃娃似的满脸堆笑,不仔细看还以为小孩过家家。据说新郎他爹可是厉害人物,一句话就把侯静弄进大学当学科带头人,所以满屋子现在都是牛逼的味道。
伟哥一边搬椅子叫我跟何老师坐下,一边给我们介绍:“咱班侯老师之前去纺院面试过,她家就住我们单位边上,今天能从给娃喂奶的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帮老何介绍经验,大家表示欢迎。”说完,还一本正经鼓了几掌。 “哎呀,有个啥经验嘛。”侯静没等我俩坐定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,“老何你咋这瓜呢?五万块钱就想在陕西寻工作,得是在江苏乡下呆傻了?现在西安大学老师的行情是二十万起,你拿这点钱来亏先人呢。”
何老师半天说不出话,急得直搓手。侯静便开始跟伟哥谈项目的事,要伟哥给他多找几个大名头的学者,然后一起骗国家补助。在陕西,上学就是为了进体制,进体制就是为了做项目,做项目就是为了骗补助。我插不上嘴,又戒了烟,伟哥这什么狗屁零食都没有,茶水喝得只想上厕所。干脆给狗哥打个电话,顺着尿道跑了。
一上车狗哥就开始抱怨,说我把他当网约车司机,南郊北郊来回折腾。我说你他妈到底愿不愿意,他就萎了。狗哥家里有六七套房,却在自己创业,天天开着个SMART没黑没夜地忙。我总说狗哥你他妈都这么多房了,还累得跟狗一样是为什么,他每次都反问我:“不上班你叫我干啥去?”陈飞又打来电话,说晚上他包了场子,不管我今天打算约什么人,全都拉过去,他请!“昨晚太仓促,今天绝不会让你失望!”
“陈飞现在怪有钱的嘛。”酒醒以后天都黑了,我却仍旧坐在狗哥车里,西安还在下雨。我说刚才喝酒你干嘛不拦着点,现在又他妈失忆了。“别跟我装!你俩不说好会所碰头阅兵去吗?到地方了。”我一脸吃惊,压根想不起来还有这档子事。
仔仔细细把晚上喝酒时的状况理了一遍,“你胡攘呢吧,晚上不就一个大铁锅里边还没几块羊肉吗?” “你不在西安呆,有些事不知道。就今天那馆子在西安算是商务宴请里面比较高级的,没几块的羊肉也要600块呢,还有一桌子菜,尤其那两瓶西凤,批发店里都得四五百一瓶,后边还有四五箱啤酒你得是忘了?”狗哥一絮叨起来就没个完。 “打住!会所是怎么回事?” “陈飞说他先过来找妈妈桑安排,老子就跟龟公一样把你送来出台了,怎么?这会还跟我装纯,老子是不会进去的,你自己去吧,现在就去!”说着这孙子就激动了,伸手拉开车门把我往下推。
手机响起,是陈飞打来的:“你们到了没有?408包房,赶紧上来吧,还有谁要来的都一起... ...”我根本忙不过来,还没等跟陈飞说上一句就被狗哥从车上推了下来,眼见他那辆SMART消失在浓浓的雨夜之中。
一进包房,陈飞独自坐在里面,正在摆弄两瓶芝华士,“怎么样?晚上喝这个兑点绿茶?小姐马上就好,一会有你瞧的。”我拉着陈飞就往外走:“瞧个锤子!哥真不稀罕这一口。”任凭他在后边乱叫我也没撒手。走廊里,有人大喊着打电话,每个包间的鬼哭狼嚎和音乐掺杂在一起。服务员见我俩人高马大又醉醺醺的完全不敢搭茬,远远有女人在身后喊着“陈总!陈总!”陈飞说:“你倒是让我跟人打个招呼啊,酒都开了,果盘都切了!我安排了六七个叫你挑,就这么走了以后还咋出来混!”我他妈才不管那套,拉着他到楼下,打车就回酒店了。
何老师晚上没回来,我跟陈飞说晚上就睡这吧,都三点多了。想不到这孙子一下哭了出来:“咱们都是穷娃,以前吃个盖浇饭都舍不得,当初我妈在肿瘤医院住院,全靠你照顾... ...” “打住!禁止煽情!” 陈飞抹了把眼泪,“不管咋说,哥现在熬出来了!一年能赚一百万你知道吗?咱俩兄弟这么多年,总归叫你也享受享受。哪怕这家小姐你觉着不行,咱们明天再换一家呀!我是真想对你好,你为什么总拒绝?”我赶紧到厕所里扯了点卫生纸,安排陈飞坐下,跟他说哥其实就喜欢在路边摊喝几瓶上海没有的汉斯啤酒,坐一起吹吹牛,“咱都是苦出身,没必要弄那些花狸狐哨的。”说着坐在陈飞身边,递上卫生纸,顺便帮他解开POLO衫的领扣。陈飞慌忙拨开我的手,“我晚上得回家呢!”站起来就跑出房门去了。
之后几天的生活彻底乱套,自打我住进这家酒店,先是何老师,然后茉莉姐、起风哥、赵县长... ...车友,同学,七七八八路过西安的老相识全都聚了过来。每天中午起床,给滴滴司机狗哥打电话送我去赶场。这么多年没回家,我原先的计划是,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安静地在西安城里四下转转,重温那些跟青春有关的日子。然而记忆这东西,并不像西安美院门口的招牌一样刻在石头上。随着时间流逝,在酒精的催化下,它们不但会慢慢消失,还会经常改变,肆意增减,与不相干的画面纠缠成一团乱麻。从前一旦过去,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。与其矫情地在时光隧道里找寻曾经的自己,倒不如喝死算球。
然而成人社交很奇怪,不好意思再像小孩似的光着屁股赤诚相见,就只能将动物性的一面通过酒精释放出来。大家每天靠喝多了出洋相来巩固感情,喝饱才算喝好,喝好必须喝倒。甚至起风哥从咸阳大老远追过来,专门到北山门路边摊把我从陈飞手里带走,跑到大雁塔下再喝倒。这让我越来越难以招架。
故乡对我来说,就是工厂里破旧的建筑,墙上若隐若现的歪诗,眼前的几杯啤酒,同学的几滴眼泪,还有遥远的模糊了时代的传说。一阵宿命的风拂过,额角几丝头发被吹乱。我突然意识到,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消失的岁月,仿佛隔着块积满灰尘的毛玻璃。哪怕我能冲破这块积满灰尘的毛玻璃,也永远回不去已经消失的岁月。如果必须离开我曾经住过、爱过、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,那就决绝果断地离开。不要相信过去才更好,时代早已改变。现在,是时候了。
茉莉姐的摩托早已调试完毕,我们选了一个不下雨的早晨,出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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