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0月3号
早上的目若村,篱笆俨然,房舍简约,万物共享着同一个太阳。
樟脑装戴着车辆,步履坚定,昨天的苦难并没有浇灭他的热情,他依旧向往旅途。
昨天在他折返取包时,起初带着一副赶路的心情,当经过青草、野树、小花,当叶子在响,当山泉在流,当锯木场的天际展现出一种慈祥的旷美,顷刻,一个人的路途,变成了物种间的狂欢。当他重新找回腿包时,便觉得一切更值得了。
回来的路上,他遇到了正在清除路障的年轻人,他开心地等待着挖机的放行,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大机器的一举一动,等待它做出撤退的动作。机器里的年轻人也看着他,他们两两相望,各自揣摩着对方的孤单,却迟迟没有撤退的意思。也许,他也有一副赶路的心情,他要赶在日光消失以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,而后开着这台疲倦的机器回到他的小屋子;也许,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我的同伴留下来,陪伴他将活干完,这是两个外乡人之间的挽留。樟脑跨在车身上,做出几欲先走的架势,而大机器始终专心致志,挖个不止,他便下车来回踱步。离开摩托车的车手显得游手好闲,没踱几步,他又坐了回去,保持着车手的庄重。半个小时后,大机器终于挖腻了,让出一条道路,此时,日光只剩下一点点尾巴。
黑夜里,泉水仍在响,可是青草消失了,野树消失了,小花也消失了,路重新变成了一个人的路,带着未知的变量,考验着人的勇气。然而,当太阳重新升起,流过的眼泪,产生的恐惧,饥饿的感觉,他又通通忘了。
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涌动着一股力量,这股力量或许是一场欲望,一个理想,也可能是过完一段平凡人生的愿望。由这股力量驱赶着,有的人留恋在灯红酒绿里,有的人守在一方瓦片下,有的人,却一定要出现在高山之巅,出现在狭谷之畔。为此,我们披星戴月,驰聘在荒溪野岭,把身体托付给自然,把他乡当做故乡。
拉萨的那一家子,两位老人已坐在床沿更衣,他们穿戴民族服饰,一丝不苟,目不斜视,从一天中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起就保持着一种庄重,这种庄重一直持续到一天作息的结束,甚至是在睡梦里。使人看不透!
四五岁的外孙小丹增正在床上翻滚着,朝我做着鬼脸,不时地去捅捅两位坐得像活佛一般的老人,老人纹丝未动,脸上挂着虔诚。若是在汉族,这个时候早该嗔骂起来,抱起小儿宠溺起来。
小丹增穿好衣服,走家串户起来,后面跟着他羞答答的表妹。这两个小孩,一眼能看出来,一个是汉族,一个是非汉族,小丹增有汉族小孩的活泼生气,是个有着世俗快乐的孩子。他的表妹却像两位老人那样,天生带着克制。
两位老人中,一个是小丹增的外婆,另外一个是小丹增的舅公。看来,他们这一趟出门是为了一项家族活动。丹增的爸爸是汉族,妈妈是藏族,在我的印象中,爸爸是汉族的小孩,汉语说得尤其好。我们用汉语交流,我问什么,他回答什么,像一枚间谍那样,透露着关于这个家族的秘密。
不多久,听到他从隔壁传来哭声,是没有眼泪参与的干嚎,外婆走过去无声地抚摸着他。他嚎着嚎着,竟然有眼泪流出来。可是,这种眼泪是无用的,不会引起他内心神圣的痛苦,他太小了,还不懂得从眼泪中升华自己的悲伤。
从目若村出发时,问了问私油的价格,汉族商人卖25元/升,附带着一副不买你就惨了的表情。我找到同道驿站的不伙子,他告诉我邻居家里有汽油供给,20元/升,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小伙子是一个卡车司机。我并没有找到他说的邻居,当我回过头再去找他,他正爬上卡车驾驶座,发动了车子。看着他的卡车慢腾腾离去,我跟樟脑商量,到下一个休整再加油,因为这里已经没有我最信任的人。
嘎达村只有少许几栋房子在路旁,唯一能提供汽油的是村长家的小卖部。这里的油价跟目若村持平,25元/升。在这种有钱无市的地方,贩卖私油无关道德评价,如果连这个唯一的加油点也没有,作为驿站,这个村子看上去便丧失了一种文明。做为村长,他在考虑到这一点时,不知道是不是带着一种奉献的初衷。
村长不在家,敞着门,橱窗里一屋子百货。我们坐在橱窗外的木栏杆上干等。一群藏族青年正在维修摩托车,在藏区,维修摩托车是一个汉子必备又拿得出手的技艺。
来嘎达村的路上经过不少涉水路段,此时鞋子里泡着水。对面另一家小卖部陆陆续续有人进出,我也跟着走了进去,人多力量大,不买东西也不致于尴尬。在店内搜罗到一双皮靴,灰扑扑的鞋子看着像廉价货,一打听价格,75块!拿起来掂量一下,做为皮靴实在太轻了,20块也有可能啊!这时眼前一亮,看到了一双袜子,问问老汉,售价5元,心中大喜!袜子是定价金标准,看来小店并没有抬价。
鞋子轻是轻了点,小商小贩卖的东西不起眼,做工粗糙也算正常,而且他们是牧民啊,家里那么多牛羊,恨不得连梳子也拿皮子做。我问老汉,鞋子是用什么皮子做的?他点头不说话,正匆忙地点着口袋里的钞票。是真皮的吗?……羊皮还是牦牛皮?……是牦牛皮的吧?我居然开始引导起他来,周围的邻居最先点头附和起来,老汉如梦初醒——啊,就是就是,牦牛皮的!
此情此景,消费者多么熟悉。不如砍砍价再试探一番,忙着点钞的藏族老汉不知道是点错了还是着急了,他带着大义灭亲的表情连连摆手。他的斩钉截铁愈发坚定了我购买的决心。
想必一定是牦牛皮做的,我自我催眠着。付钱给老汉,老汉忙着数自己口袋里的钱,一副这双鞋子不赚钱的意思,我把钱塞给他,拿着鞋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没等走出丙察察,左边的鞋跟已矮了一截,我于是踮着脚尖走路。
这就是西藏人学着做生意的样子,云山雾罩,商人的形象还不是很丰满。
接下来的路,海拔逐渐上升,高原反应随着海拔的升降时隐时现,呼吸出现轻微的急促,狒狒走不动了。樟脑将虑心海棉扯出来,用头巾代替,拧拧油门,又有劲了。海拔还在上升,终于在一座4700米的无名垭口达到了顶点,我看见经幡,经幡给了我安慰。
在垭口,我见到了进藏以来的第一座雪山,那座山就是西藏的山,我一眼就认得。
过了垭口后的下坡路,峭得很,生硬的大石头躺在路中间,有时尘土飞扬,有时湿湿漉漉,我再次频繁摔车。这时一种音乐由远及近传来,音乐声果断而坚定人心,我的身体随之摇摆起来,他们来了!几个土著骑士载着一车孩子跟货物随着音乐节奏在土坑里起起伏伏。藏族音乐果真是骑行必备,抗疲劳,耐寂寞!这跟藏区地理环境有关,藏民出门办事,走亲戚,往往一走便是数天半月,长路漫漫,他们需要坚强、奔放的音乐,吴侬软语只会消磨意志。每当我觉得路不能走了,车不能动了,在适当的时候,藏族车手总以一种闲庭散步的姿态出现,赋予我勇气。我鸣笛向他们致敬,他们大概以为我遇到了难处,吱吱地踩着刹车停在了弯道的尽头。
土路穿过村子,路两旁就是篱笆与牲口,背着野猪草的祖孙俩似乎从水泥公路而来,手机隐约有了信号,公路仿佛拐个弯就能到,可村庄过后,路两侧还是出现了绝壁。因此当水泥路突然出现时,我不由得吓一跳。我们下车细细品味这种感觉,到这里,漫漫的丙察察就算走到了尽头。
相接的水泥路即S201,修在一座阔气的兵站门口,硕大的石雕上写着“禁止拍照”,站岗的班长特意派出一个年轻的小兵过来监督我们。正在这时,我听到一声“终于走出一来”,两个重庆摩友从土路里头骑了出来。车友相见,惺惺相惜,欢庆的时刻,一路风尘雨雪全在这一句话里!
这个年轻的小兵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几辆车几个人,听我们热闹成一团,忍不住拿起手机拍起照来,问道:“你们从哪里来呀?”就这样加入了我们的氛围,聊完了家乡聊参军的日子,再聊到这条省道。作为军方派过来的代表,他丝毫没有起到威慑作用。站岗的班长不知道是职责所在,还是羡慕了,他吼了一嗓子,把小兵叫了回去。小兵不忍催促我们,只是说班长在催了,我走了。在部队的日子,他同我们一样,向往自由。
晚上到达察隅县城,道路好得没有一颗石子。